導讀:一藥難求。放開一月有余,輝瑞公司新冠口服藥Paxlovid(俗稱P藥)的全國緊缺仍未緩解。臨近春節,正規購買P藥的三條途徑繼續瀕臨失靈:醫療機
一藥難求。
“放開”一月有余,輝瑞公司新冠口服藥Paxlovid(俗稱“P藥”)的全國緊缺仍未緩解。
臨近春節,正規購買P藥的三條途徑繼續瀕臨“失靈”:醫療機構靠運氣,電商平臺靠搶,零售藥店沒藥。非正常渠道愈加火熱:黃牛收購倒賣、海外原研藥和仿制藥代購、一盒P藥被炒到上萬元,屢見不鮮。
這款使用窗口期很窄、藥物相互作用繁多、幾乎必須在醫生指導下使用的口服藥,卻在感染和重癥高峰下,一躍成為春節送禮的佳品,流通于少數人之手,幾近成為展現“個人實力”的社交貨幣。
P藥到底在哪?
一周多前,P藥雖在醫保談判流標,但國家醫保局再次強調將根據此前印發的文件,對包括P藥在內的多款新冠治療性藥物將臨時性支付到2023年3月31日,并對新冠保障藥品提出不低于70%的報銷比例。
或許可以說,從當下到3月31日是P藥銷售的一個“黃金時段”——有醫保覆蓋、龍爭虎斗的仿制藥未跟上,重癥高峰下的用藥需求,無一不差。
但目前看來無藥可賣的困境,大概率會讓輝瑞錯過這個到手的機會。
八點健聞通過與多位業內專家溝通發現,目前P藥供應最大的堵點在于“入關流程和物流運輸”。有人認為,“最重要的是因為放開后感染到現在的時間太短了。來不及生產,來不及運輸,來不及報關,來不及進口……”
再到了各地分配、各渠道分配時,P藥面臨的幾乎是市場經濟下分配機制的二度失靈,幾乎淪為“計劃+人情”的產物。當北京、上海的P藥已下沉到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時,一些邊境省份一次的供貨量只有200多盒,甚至更少;醫藥電商平臺作為普通人近乎唯一可以指望的院外零售渠道,平臺每天只能定時定點釋放幾百份,甚至部分只會提供給內部員工。
是誰在供應P藥?供應時如何分配?每個地區能分到多少?誰在決定這些?
八點健聞溝通多地各級醫療機構、地方醫保部門、醫藥電商平臺、醫藥流通從業者,嘗試為這些問題求解。
何以緊缺?
當人們在此刻熱議P藥、尋找P藥時,或許忘了2022年3月P藥首次進入中國市場時無人問津的場景。
作為全國P藥總代理,通用技術中國醫藥健康產業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國醫藥”)當時一度的擔憂是“賣不出去怎么辦”。
2022年3月17日,2.12萬盒的P藥經由上海海關進口通關。當時上海的疫情形勢正處于上升勢頭,上藥控股申請了1000盒,作為上海市政府新冠治療藥品保障用藥。剩下P藥再次統一調配,運送至全國各地的抗疫一線。
當時,P藥還因價格高昂,受到不少來自民間的爭議和反對。彼時那2.12萬盒P藥,在仍執行嚴格管控措施的2022年春天究竟滿足了多少需求,又分到了哪里,最終用了多久?或許只能用“不溫不火”來形容。
西南地區某新冠定點醫院藥劑科負責人透露,2022年4月左右,為了應對境外輸入病例和一部分有轉化為重癥傾向的患者,醫院采購了一百余盒P藥用作治療,“沒有備太多,因為用量不大。”
到了2022年10月~11月,隨著本土病例和境外輸入病例的數量增加,醫院又采購了一批P藥。但值得注意的是,那批藥的有效期截止到2023年2月份,當時售賣的公司還要求醫院不能退藥,“按照藥物管理的要求,這種近效期藥是不能入庫的,但當時醫藥公司的P藥都是這個有效期。為保證臨床治療需要,醫藥還是少量采購了一些。”
進入12月,近效期藥被快速消耗,新的P藥變得極為難買。這家醫院提交了需求后,最后能收到的藥物常常只有提交需求量的十分之一。
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其他的一些南方城市。據南方某地級市的一位醫保局負責人透露,如今的P藥已需要由醫保局出面向代理商協商采購,但即便如此,醫院們的“口渴”也仍然沒辦法完全滿足,“我們一次性購入了1000盒,但是如果按照醫院們自己上報的需求,這個數字恐怕要再加上一個0。”
P藥在中國像打了一場翻身仗,從一開始的“無人問津”,發展到炙手可熱,最終到目前的供不應求。
據八點健聞了解,在一個尚有少量銷售P藥的醫藥平臺上,人們每天對于P藥的咨詢需求量高得離譜。粗略估計,一旦完全放開購買,可能會在短時間內賣出去幾十萬份,而這家醫藥平臺的全部庫存都沒有這么多。醫藥平臺如今普遍的方式是,每天定時定點定量進行短時間銷售,售完即止。
至于為何總量緊缺?一位醫藥行業從業者分析,關鍵原因在于放開后感染的速度,遠遠快于P藥的入關流程和物流運輸。“國內醫藥流通的周期大概需要40天左右,國外進口的話時間會更久,一般來說可能2~3個月的時間都是正常的。放開后感染速度比較快,時間太短了,企業可能會來不及生產、來不及運輸、來不及報關。”
從產業鏈角度看,一般大型跨國藥企在投一個產品生產之前會進行計劃和預估,如果實際需求超出預估時,其供應生產的調整決策會非常緩慢。
“曾經也有過一些外資公司的某些產品供不應求,這往往是因為它的生產計劃在前一年就定好了。比方,今年計劃只供應60萬支,但實際卻有120萬支的需求,那就只能等待。”由于企業的產業鏈很長,一旦涉及跨境,各環節的溝通和決策的時間成本非常高,作為藥企一般很難快速反應和調整。
在高度分工的現代工業社會,一家跨國企業的產業鏈往往遍布世界,上下游的公司各司其職,通力合作才能將一個產品送到每一個人手中,如果需要快速增加供給,絕不是催促輝瑞一家公司就能解決,更需要整個鏈條上的每個環節一起加速。但是產業鏈是有慣性甚至惰性的,很難因為任何突如其來的變化而快速變化。
1月9日,美國輝瑞公司首席執行官艾伯樂(Albert Bourla)表示,輝瑞已與中國的一個合作伙伴合作,2023年上半年將開始中國本地化生產P藥。該合作伙伴迄今尚未開始生產,但預計很快會啟動。另據國內媒體報道,所謂的本地化生產的時間,將會在未來的3~4個月。
“P藥的本地化生產就是為了提速。”上述醫藥行業從業者表示。
但考慮到較長的時間周期,以及當下進口藥、國產藥、仿制藥的拼力角逐,新冠治療藥物研發生產企業將群雄混戰。P藥在華銷售的黃金窗口期,極易逝去。
不均衡的“賣方市場”
巨大的供需失衡下,市場經濟的分配機制在P藥的流通中失靈,取而代之的是再下一層的“計劃+人情”的分配,甚至演變成地方醫院與醫藥代理間的“談判”。
這其中,各地與醫藥代理在過往業務的緊密程度,成了至關重要的考量因素。
“P藥現在不是正常的市場銷售,也不能按照正常的藥品供應保障邏輯去考量,因為量太少了,不管哪個醫院都缺。”某醫藥公司人士說,“貨源一直十分緊張,有一次好不容易從供應商那里拿到了幾件貨,一晚上就沒了。只能根據客情關系,向平時合作比較好的醫療機構客戶傾斜。但關系再好,也只能滿足相當小的一部分需求。”
另一位藥品流通業資深從業者也表示,作為P藥在中國的總代理商,中國醫藥在銷售時,會優先保供與其有長期商業合作關系的地區或醫院。在此背景下,在北京、上海等醫療資源豐富同時也掌握相當行業話語權的地區,P藥的供應雖然也會短缺,但要比其他地區好得多。
八點健聞通過多方印證,佐證了他的分析:一周前,上海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一次性備了幾百盒P藥,平均一天可以向患者開出20盒左右;上海另一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1月7日到貨了50盒P藥,8日上架,9日開始使用,10日還剩22盒,預計11日庫存就將清零,“這是第3批到貨,我們醫院至今合計進貨130盒。”
而在山東省某縣醫院,想拿到P藥,只能通過醫院自身長期合作的進貨渠道。放開以來,該院以2300/盒的價格共進貨3次、購入18盒。而P藥自2022年12月28日以來,在多地的掛網價格已下調至1890元/盒,2300/盒是其進入中國的最初定價。
放開之后,P藥在西南某個省份的供應,一度每個月只有200盒。看著焦急等待的醫療機構,該省疫情防控指揮部直接出面,與輝瑞的代理商開會、協商進貨事宜。
藥品一旦配送到該省,先運到省醫藥公司,隨即由省政府相關部門調配。各醫療機構要將需求報給省醫藥公司,后者再把需求報給政府,后者根據P藥的總量、不同醫院的等級和需求等進行分配。
“等于P藥在全省的采購和分配都由政府統一調配,”知情人士說,“效果也很顯著,上星期進來了七八千盒。但即便是多了這么多,也很快被消耗掉了,現在仍然很緊缺。”
同是南部地區,在醫療資源豐富的長三角地區某地級市,市一級行政機構出馬已經足夠。該市采取了“兩條腿走路”的策略,不僅醫院找代理商談,醫保部門也幫著聯絡華南藥業和國藥控股集團,“拜托對方盡量多協調一點藥給我們”。
醫保部門介入之后,醫院和醫保“兩條線”多個渠道加在一起,該市一個月能拿到1000盒左右P藥。
另一西南省份的某醫院院長介紹,“放開”以來,當地政府部門積極介入感冒藥退燒藥等各類藥品的進貨,其中也包括P藥。
統計醫院需要的量、確認分配的量、和藥廠商量配額……當地的政府部門每天都要開會調度。在藥品數量極度短缺的特殊情況下,醫院能不能拿到藥,靠的是政府調配程度和醫院自身的人脈關系。
即使如此,很多醫院的P藥數量仍是0。僅本次采訪過程中所獲悉,新疆某邊境縣城的縣醫院和湖北省某縣級市里的一家三甲醫院便是如此。
而更吊詭的是,在P藥極度短缺的整體情況下,卻也有部分醫院存在P藥用不完的情況。
一家西部地區的地級市三甲醫院告知八點健聞,他們采購的50盒P藥里,有28盒沒用上,還往外借了1盒。“我們醫院和我們城市的幾個醫院都不缺P藥,估計是因為有的病人過了使用P藥的窗口期,而且高峰期已經過了。現在新發的病例很少了。”該院院長說。
還有醫院雖然進得量少,但對P藥的需求并不大。山東一家三乙縣級醫院原藥劑科人士告訴八點健聞,當地住院非常難,排到床位的患者基本都已感染新冠超過5天,“這時候使用P藥,對改善患者血氧飽和度、肺部炎癥的效果都不太好,我們主要采用激素+靜脈注射丙種血蛋白聯合治療的方式”。
另外,由于P藥的使用禁忌癥廣泛,其與多種基礎疾病的治療藥物都不能共用,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院方的使用。“民間某種程度上神化了P藥,它在臨床上的應用并沒有社會上傳的那么廣泛。”上述醫院人士說。
在北京市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要經過主診醫生、藥劑科主任、醫務處3道關卡審核,收費處才會收費,藥房才會發P藥給患者。“我們最近開出去10盒,幾乎每個人都有腫瘤病史,或者患有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血壓達到三級以上的患者,都算基礎疾病輕的。”該中心主任說。
來路不明的藍盒、假藥泛濫的綠盒?
買不到P藥的人,紛紛轉向藥品代購手中的仿制藥。
這一個月以來,越來越多P藥的仿制品被送到劉宇晶的實驗室里求檢測。
作為陽光諾和藥物研究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最近,P藥仿制藥的檢測成了他工作中無法回避的一件大事。劉宇晶被迫卷入這場P藥仿制藥和替代品的搶購漩渦,也讓他第一次感到,人們對于P藥的需求如何激增,以及需求無法滿足時背后的焦慮。
12月中旬,劉宇晶最開始聽到“假藥”傳聞,來自一位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的教授,問他有沒有關注到新冠口服藥的仿制藥中存在大量“假貨”的事情。
彼時,社交媒體上已有人曬出自己買到假藥的經歷,也有人付費請檢測機構幫忙檢測真偽。P藥的供應不足,滋養著仿制藥代購市場,使它在這一個月內慢慢地養成、壯大。
上周開始,劉宇晶身邊越來越多的同行和朋友因買不到輝瑞的P藥,轉而從各種渠道購買了印度生產的仿制藥——大多是由Astrica公司生產的Primovir。一盒藥里,2板奈馬特韋片,1板利托那韋片,藥代出的價格在1600~3000元不等。Primovir白色藥盒的右下角被涂成亮眼的綠色,人們舍棄了它繞口的、還沒來得及被翻譯成中文的名字,形象地叫它“綠盒”。
買到“綠盒”的朋友,也看到了存在假藥的消息。他們找到劉宇晶,希望他能幫忙檢測藥品的真偽。檢測了4批后,劉宇晶發現,只有1批藥含有奈馬特韋成分,其他都是“假藥”。“一開始我只把假藥的事情當作傳聞,直到自己看到檢測結果的時候,才知道事情這么惡劣,”
公司的實驗資源還算充足,公司決定開放免費的藥品公益檢測。拿到“綠盒”的人們,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片,從全國各地寄到劉宇晶的實驗室里,再拍一張藥盒包裝的照片發給他。“畢竟藥很貴,我們也不能讓大家把整個藥盒都送過來。”
劉宇晶檢測的綠盒,一開始還有真貨。但后來,實驗室檢出一些綠盒中的“奈馬特韋”成分被替換成了“奧司他韋”——另一種抗流感病毒的藥物。再到后來,劉宇晶發現,藥里連抗流感病毒的成分都沒有了,“里面什么都沒有,猜測只有一些輔料。”
在劉宇晶統計的數據里,95份“綠盒”,只有1份是合格的,含有98.8%的奈馬特韋。但即便是合格的那一盒,劉宇晶在它的外包裝上也沒有找到產品批號、生產日期和到期時間。
即使如此,代購海外藥的群里仍舊火熱。
某一線城市工作的小陸,12月初從代購處得知,印度仿制藥的價格在500元左右,但他當時沒敢下手,因為“不信任代購。”最近,小陸從身在香港的朋友手中以3000多的價格收購了一盒“綠盒”,打算給家里的老人使用。買不到正版P藥的曲折經歷,讓他投向仿制藥的懷抱:“輝瑞的藥太難買了,從京東、美團上購買都沒有結果。”
仿制藥的購買過程相對順利,“朋友說是從香港藥店買來的。”收到藥后,小陸從一個買藥群里看到了陽光諾和的仿制藥公益檢測活動,便寄了兩片藥片過去。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沒過多久就告訴他,藥片里沒有有效成分。
小陸無可奈何。他所在的買藥群里,人數爆滿。至今為止,群里仍然每天都有求購新冠口服藥的人。
但藥品代購們,迅速對假藥風波作出了響應。從多個印度藥品代購處獲悉,“綠盒”已不再銷售,藥品代購們開始轉戰“藍盒”——由印度Azista公司生產的仿制藥Paxista,包裝為藍白色,2200元~3380元一盒,價格普遍比綠盒貴一些。一位藥代聲稱,“藍盒”是“輝瑞印度代工廠生產的,只是包裝形式不一樣,配方工藝完全一樣,比綠盒質量好。”
截至發稿,劉宇晶收到了4份藍盒仿制藥,均檢測合格。
即便Astrica公司承認了印度代工廠的“濫竽充數”,這些仿制藥的源頭在哪,又是如何流入國內的,仍然謎團重重。
港澳也成為了近期仿制藥代購的熱門地。一位澳門藥品代購表示,藥店里的P藥仿制藥已經被“搶空”,一些藥店開始限購,甚至香港出現了第一起旅客走私新冠口服藥被查獲的事件。
除此之外,劉宇晶從人們手中收到的幾盒用于檢測的莫諾拉韋,也都來自不同的地方,包括印度、老撾、越南。即便監管嚴格,所有人仍然能感受到,仿制藥正源源不斷地從各種渠道,滲透進中國龐大的新冠病毒治療市場,填補著P藥留下的需求缺口。
那些連代購渠道都望塵莫及的人們,將目光轉向了其他替代藥物。
作為重要“替代品”的阿茲夫定,似乎供應情況稍有好轉。1月11日,上海復星醫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CEO文德鏞表示,阿茲夫定已經在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完成醫保掛網,覆蓋全國各地主要醫療機構,包括二級以上醫院和基層醫療衛生機構等,掛網價格為270元/瓶。同時,阿茲夫定也已開通互聯網醫院問診處方平臺渠道。
上海某社區服務中心醫生說,他自己一天就能開出20盒以上阿茲夫定,而全院一天也只開出了20盒P藥。“社區醫生開阿茲夫定不需要會診審核,自己就能決定。”
西南一地方醫保局工作人員表示,阿茲夫定本來就比P藥儲備多,現在與當地政府協商后又進了一些,“不過現在仍然很緊缺。”
西南地區一家三甲醫院的藥劑科主任則表示,阿茲夫定的采購量不錯,可以保證病人使用。“不過臨床大夫還是首選P藥,沒有了再用阿茲夫定代替。”
即使更易得,阿茲夫定的實驗數據和治療艾滋病的“本職”,依然無法讓所有人買單,而更多的國產新冠口服藥目前也僅在臨床實驗階段。為了加快研究進度、使藥品早點上市,一些新冠口服藥在開展2期臨床試驗的同時,也在進行擴大的臨床3期研究。但一個藥品從臨床試驗到上市,仍然有一條蜿蜒的長路需要走。
P藥仍是2023春節伴手禮中的“硬通貨”,唯一剩下的問題就是買不買得到了。社交媒體上,找藥的迷霧沒有散去,焦慮的人們也沒有停止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