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被稱為“芥菜之鄉”，在這里芥菜的種植歷史有1500多年，加工生產的酸菜銷往中國和世界成千上萬的餐桌。

2022年“3·15”國際消費者權益日，華容芥菜“土坑酸菜”被曝光，以一種讓當地人嘆氣的方式出了名。

當天深夜，視頻中被點名的湖南插旗菜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插旗菜業”)、湖南錦瑞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錦瑞食品”)接受檢查，整個華容縣的芥菜產業被按下了暫停鍵。

過去一年，華容縣希望從谷底重振酸菜產業。官方將這場翻身仗表述為“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面對小農經濟向現代工業發展過程中，規模化產量不足導致的問題，進行了從田邊土窖向標準腌制池、機械流水線的升級，也是傳統食品加工行業被加速標準化與機械化的生動樣本。

探訪被點名企業：

大客戶取消訂單、股東出質全部股權

華容縣，被北邊的長江中游和東南部的洞庭湖環繞，是典型的湖區農業縣。在這里，芥菜的種植歷史有1500多年，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隨著在棉花地套種芥菜等種植技術不斷推廣，華容縣成為中國最大的芥菜生產基地，華容芥菜被認證為國家農產品地理標志保護產品。

從芥菜到酸菜，從家庭作坊到企業生產，一個72.46萬人口的縣城，有近20%的人在從事芥菜相關產業，2022年，華容芥菜加工銷售產值達60億元。芥菜作為這片土地和人們最熟悉的食材，創造了源源不斷的就業崗位和財富，造就了準備上市的加工企業，也成為令當地人驕傲的家鄉特產。

2022年“3·15”，插旗菜業和錦瑞食品被點名。

今年2月，紅星資本局實地探訪兩家企業。

插旗菜業和錦瑞食品，面對陌生人都很謹慎，記者以采購商的身份進行咨詢，廠區員工卻拒絕了采購合作的意愿，甚至連銷售人員都沒見到。插旗菜業的員工還會提醒舉起手機的人：“不許拍照”。

2022年“3·15”后，插旗菜業及相關負責人共被罰款548.8萬元，已全部繳清。在責令整改并驗收合格后，于2022年4月下旬逐步恢復生產。錦瑞食品的企業法定代表人和生產負責人各被處罰款100萬元，目前也已經恢復生產。

二月底，是芥菜收獲的季節，已經恢復生產的插旗菜業和錦瑞食品，卻都稱得上安靜。

插旗菜業的四層辦公大樓在工作日也大門緊閉，偶爾幾輛滿載鮮芥菜的卡車開進辦公樓旁的廠房。走到廠房前馬路的中間，能聞到空氣中酸菜的味道。隔著廠區柵欄，能看到這些芥菜被碼進了腌制池中。

事實上，這兩家企業的大客戶訂單已被取消。據華容縣介紹，兩家企業更多在處理舊訂單。

2022年3月16日，康師傅方便面投資(中國)有限公司先后發布聲明稱，湖南插旗菜業有限公司是其酸菜供應商之一，向江門、武漢、西安、新疆的共4家工廠提供酸菜，已終止其供應商資格，取消一切合作，封存并下架回收其酸菜包產品，配合監管部門調查和檢測。

統一企業(中國)投資有限公司也先后發布聲明稱，經查詢公司的交易記錄，最近五年內，湖南插旗公司已不再是統一酸菜包原料的供應商。錦瑞食品的相關行為已經嚴重違反了公司對于供應商的規范要求和經營準則，公司已立即停止了湖南錦瑞公司的供應商資質。

2023年3月11日，紅星資本局詢問淘寶平臺的康師傅和統一的官方旗艦店，康師傅客服稱其售賣的康師傅老壇酸菜牛肉面產品為杭州頂益食品有限公司和天津頂益食品有限公司生產，所使用的酸菜包供應廠商非涉事酸菜廠商。

統一客服提供了一份名單，包含6家酸菜包供應商，其中武漢工廠使用了湖南錦瑞的酸菜。但客服也表示，這些名單中的都是供貨商，無法保證具體某一家供應商是否還在供貨。

插旗菜業過去出口的產品，也轉向內銷。在廠區對面，一家插旗芥菜工廠店的卷簾門關閉，銷售員守在不遠處的廠區門口。

這家工廠店出售6元/包的芝麻芥菜，包裝為全日文，提醒著這些產品曾經瞄準的，是插旗菜業官網上“國外銷售遍及德國、美國、澳大利亞等10多個國家”。

2023年2月，插旗菜業的兩位股東出質了各自的股權，也是插旗菜業的全部股權。據天眼查，插旗菜業的股東嚴欽武和謝政熙，分別出質864萬元股權和336萬元股權，給質權人中國農業發展銀行華容縣支行。

冷清的氣氛，從插旗菜業彌漫到整個插旗鎮。

插旗鎮處于芥菜主產區，連路旁行道樹下都長著芥菜。插旗菜業廠區對面，開著一排餐館、超市和旅館，構成鎮子的商業中心，顯示出這家企業在當地的份量。

對于2022年的“3·15”，老板們和居民們很有默契地將其代稱為“出了點事”。事件波及工廠對面的旅館和超市，隨著訂單減少，插旗菜業員工流失，很多生意也都消失了。

插旗菜業的官網顯示，員工700余名，很難統計出究竟有多少人員工離開。據當地人介紹，離開插旗菜業的員工，一部分轉去了華容縣的其他工業園，另一部分則外出打工。

另有一位插旗菜業員工的家屬表示，該員工在插旗菜業工作11年了，這位員工從酸菜包裝線轉去了藠頭生產線，一樣的工作時間，月收入從四千多元減少到三千多元，而且從去年底至今的工資仍沒到手。

實地探訪華容縣：

土窖酸菜仍然存在，官方稱將“起一口埋一口”

用土窖地膜鹽漬加工腌制酸菜的方法，曾在華容縣廣泛應用。農戶直接在農田旁挖窖鋪膜，采收芥菜晾曬后入窖，加入食鹽，最快三個月，就能收獲一窖酸菜。

華容縣域內，同福村、插旗鎮、以及三封工業園旁，仍能在田地邊看到土窖，窖藏著去年腌下的酸菜。有些土窖表面凹陷積了層水，有的堆放著秸稈保溫。而已經被回填的土窖，即使就在眼前也很難辨認，重新融入田地。

據華容縣統計，全縣土窖共8863口，已回填6734口。剩余2129口，因窖內存菜未起窖，計劃今年起菜時全部回填到位。也就是說，窖內酸菜屬于農戶私有財產無法干涉，得等到存菜起窖，再“起一口埋一口”。至于如何監管散落在農田中的土窖，華容縣表示，由各村干部監督，一旦起窖將會嚴格回填。

但2129口土窖回填，并不是件輕松的工作。一方面，酸菜在土窖中最多能存放5年，如果農戶堅持不起窖，華容縣年內全部回填的目標或有一定難度。

另一方面，紅星資本局發現，華容縣農戶們對土窖的態度也十分復雜。

首先，酸菜要漲價了，對于窖存的酸菜，農戶大多持觀望心態。

據華容縣公開的數據，2022年3月，土窖酸菜出窖價約1000元/噸。被曝光后，價格一度下滑至600元/噸。2023年2月底，存量的土窖酸菜出窖價在800-850/噸左右。另有多位存窖農戶告訴紅星資本局，2月底的酸菜價格為4角3分/斤，聽說到3月，每斤能漲一角錢。

一個10米長，2米寬，2米高，40立方米的土窖，大約能腌制出4萬斤酸菜。以此計算，一個土窖的酸菜能多賣數千元。

而酸菜漲價，是由于原料芥菜價格上漲。受農藥、人工等成本上漲影響，以及華容縣芥菜行業協會今年制定的鮮芥菜收購保護價，相比去年“3·15”時350-420元/噸的收購價格，目前鮮芥菜收購價漲至500-580元/噸。

其次，當土窖全部消失，如果本地人想自己窖酸菜，只能選擇缸窖等方式。而農戶對土窖的認可，很難被簡單否定。長久以來的傳統腌制方式，使很多華容本地人相信，透氣又保溫的土窖，腌出的酸菜又香又脆，就連顏色都金黃誘人。

在采訪中，有農戶稱目前全華容縣一口土窖都不存在，卻被周圍人反駁。還有部分擁有土窖的農戶認為，“起一口埋一口”的說法只是“做做樣子”，如果后續合作方還需要土窖腌制的酸菜，能夠保證供應。

“起一口埋一口”的執行力度，要等剩下的兩千多口窖起窖時，方見分曉。

產業升級：

腌制池與機械流水線是解藥嗎

如今，華容縣對酸菜產業進行整改升級，2022年“3·15”至今，華容縣32家芥菜加工企業退出、兼并、重組至26家。

而替代土窖的，是標準腌制池。

腌制池用水泥為基礎，5米寬、5米長、4米深。在水泥面上，還有三層涂層、兩層防腐的玻纖布和環氧樹脂。和土窖類似，標準腌制池膜上堆放鮮芥菜和鹽，再以膜封頂防止漏氣，用重物壓好，才算腌好一池酸菜。

位于華容縣三封寺鎮泰和村的岳陽春田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春田食品”)，修建了140個標準腌制池，正在收購今年的新芥菜，下窖腌制。春田食品負責人介紹，腌制池的建設成本約20萬元/個，除了建設成本，這些腌制池是春田食品租用的集體土地，還需支付年租金等成本。

動輒數十萬元的投入，不是普通農戶可以輕易承擔的。高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酸菜腌制很難繼續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有助于華容縣引導芥菜腌制規模化發展。

在華容縣的賬本上，標準腌制池的建設成本加配套為1700元/立方米，財政整合1.2億元獎補400元/立方米;折合每個標準腌制池成本17萬元，補貼4萬元，撬動了社會資本投入3.4億元。

目前已開工28萬立方米，春季可投入使用24萬立方米。最終的目標，是三年內擬新建標準腌制池30萬立方米，其中加工企業和平臺公司建設，占比35%;合作社、種植大戶、村集體經濟組織聯合建設，占比65%。

除了取締土窖、修建標準腌制池、整合加工企業，這場芥菜產業的“翻身仗”中，更關鍵的一環，是華容縣提出的轉型升級——“機器換人”、“小作坊改大工廠”，也是家庭作坊向標準化與機械化邁步的嘗試。

在華容芥菜產業園的湖南華隆酸菜項目基地，少人化的機械流水線，和曝光視頻中的土坑生產，對應著兩個時代。

2022年底，華隆酸菜新上3條生產線的酸菜加工工廠，將傳統整線中需要的200名員工減少至59人，滿產時可以實現年產量6萬噸。這些數字，是華容縣期待中芥菜行業的升級方向。

對于土坑腌制的酸菜更香的說法，華隆酸菜工廠負責人表示，土窖相比標準化水泥池，更恒溫更透氣，腌制出的酸菜也許有一定區別，但差別不大。

華隆酸菜的母公司，是生產薄鋼的攀華集團有限公司。一家工業企業跨界食品加工，一定程度上源于華容的扶持力度：對新獲得各級國家產業化龍頭企業稱號、產品新獲有機食品或綠色食品認證的企業，分別給予5萬元到100萬元不等的獎勵。

2023年2月24日，華容縣舉辦中國華容芥菜文化節，喊出“華融芥菜 香飄世界”的口號，共招商簽約32個項目，涉及總投資112.81億元。就像孕育芥菜的這片土地一樣，這座芥菜之城，在經歷過歉年后，用力澆灌，期待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