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精衛樓7樓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28床,62歲男子羅文忠在這里整整住了70天。他每天都要配合醫生吃藥,每周只能在周二和周
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精衛樓7樓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28床,62歲男子羅文忠在這里整整住了70天。
他每天都要配合醫生吃藥,每周只能在周二和周五被允許和外界通話3分鐘。熟悉他整個收治情況的張家界市政法系統一名退休干部說,“換做是我,就算沒有精神病,也被關出病來了。”
將羅文忠送往精神病醫院的,是他在張家界市永定區人社局工作的兒子羅某。羅文忠住院前,他和兒子因房子產權等問題發生過一場激烈爭吵,隨后羅文忠對羅某的家進行了打砸。對外界質疑,羅某認為,其父親“當然是有精神疾病的,否則醫院不可能治”。
今年7月,羅文忠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向外界手寫了一紙“申訴書”,羅文忠“鄭重申明,我沒有精神病”。他說,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偏聽偏信,完全不顧其精神狀態正常的事實,控制其自由,強行為其用藥,致其身心大受損傷”,對此其十分憤怒。
為“營救”羅文忠,在過去兩個月里,羅文忠的妹妹羅文任等近親屬,向湖南多地警方、衛健部門投訴。羅文任與羅文忠談話多次,她認為羅文忠“就是正常人一個”,羅某利用自己是直系親屬的身份,鉆了醫療系統對精神病人的收治漏洞,讓醫院將其禁錮,使得羅文忠“被精神病”。
術后
“你是誰?”“羅文忠。”“你想不想出來?”“想!”
這是發生在8月11日下午,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湖南省腦科醫院)精衛樓7樓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走廊處的一個場景。隔著一道锃亮的鋼門,羅文任與她的哥哥羅文忠,完成了一場倉促而簡短的對話。
羅文忠曾是家中的“頭臉”人物,其幼時家貧,后因城市建設羅家獲數筆征地拆遷補償款,羅文忠用這些錢作為啟動資金,先是與姐夫拉沙子,后開中巴跑鄉鎮線路,繼而開辦進口汽車修理廠,慢慢累積了數千萬資產,在張家界市區不同地段均有門面。
去年10月,羅文忠因“頭痛十余年”查出“腦膠質瘤”。同年10月22日,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給他做了全麻下行左側額葉占位切除術。羅文忠的外甥女張莉稱,在其舅舅手術前,她通過查閱過相關資料,獲悉一些患者在術后性格變得暴躁,“因此我專門交代家人,一定要照顧好舅舅的情緒。”
據羅文忠的其他近親屬介紹,羅文忠和兒子羅某、女兒羅某慧原本相處融洽,可自從羅文忠腦部手術后,雙方因為家產分配問題變得劍拔弩張,關系每況愈下。羅文忠的戶籍地為張家界市永定區崇文街道辦事處思善橋社區,社區書記秦遠躍介紹,就羅文忠和子女之間的“矛盾”,社區曾數次調解過。在調解雙方矛盾時,秦遠躍發現,羅文忠、羅某父子“均很固執”。
秦遠躍告訴奇聞事件記者,術后的羅文忠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但他也并沒有表現出一些“腦膠質瘤”病人開顱手術后脾氣暴躁的特點,“他與此前沒什么兩樣,也沒有給社會造成危害。”羅文忠的妹妹羅文任稱,羅文忠手術后仍能獨自駕車。
當地一名已經退休的政法系統干部陳某也向奇聞事件記者證實,羅文忠盡管做了手術,但仍然是“正常人一個”。這名退休干部強調,羅文忠周圍的同學、好友都知道,羅文忠“腦子沒有病”。今年“五一”假期,陳某還與羅文忠等友人自駕,去當地一家農家樂吃飯。陳某介紹,當時羅文忠曾向他抱怨稱其“子女不孝”,“他說他把資產給了兒女,但現在兒女不管他,所以他不服氣。”
羅文忠的近親屬稱,羅文忠將多處房產轉給了兒子、女兒,但羅某卻還提出,羅文忠應兌現其母在世時“承擔孫子孫女生活費”的承諾,對此羅文忠十分生氣。
送醫
張家界市永定區崇文路紅沙灣巷,巷口處有一棟6層獨棟建筑“紅沙灣壹號”。
該樓低層均已出租,樓內開設有跆拳道館、乒乓球館等。羅文忠的一名近親屬介紹,“紅沙灣壹號”由羅文忠所建,但產權已轉給了其子羅某。羅文忠與羅某均住在6樓,通往6樓處的樓梯間建有一道鐵門。
羅文任委托律師所作的一份律師函稱,2023年5月25日,羅文忠召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溝通借款償還、家族產業傳承及自己的養老問題。羅文忠希望子女能償還部分借款,卻遭到子女的抵制,家庭會議不歡而散。
4份手寫借條顯示,2020年4月,羅文忠的女兒羅某慧、女婿張某向他借走了88萬元。當年8月、9月,兒子羅某、兒媳楊某,又分三筆向他借走了40萬元。
羅文忠與兒子羅某的直接沖突,發生在今年的5月26日。在事發前,陳某接到了羅文忠的電話,“他在電話中說,羅某換了樓梯口的門鎖,他被‘趕了出去’,對此他十分傷心。”
“當時我安慰他說,那是他自己的家,他可以進去。他可以找一個證人陪同,一起再換一把鎖,然后把鑰匙放在鐵門處,這樣他們父子之間就不會有沖突。”陳某回憶,對他的建議,羅文忠當時說“好”,“但就在他換鎖時,羅某跑了下來,生氣地問羅文忠,‘知不知道這房子的產權是誰的?’”
陳某告訴奇聞事件記者,當時他趕緊安慰羅文忠,“我叫他算了,不要和兒子有沖突了,但在我掛了電話不久,我的另一個朋友就打電話給我,說羅文忠被綁起來了……”
一段視頻顯示,羅文忠持金屬長棍,打砸室內的電腦、電視、櫥窗玻璃等物。砸完后,其坐在椅子上,對手上的血跡進行擦拭。羅文忠的近親屬稱,羅文忠砸的是羅某的室內財物,“但他是被羅某刺激了。”羅文忠打砸羅某家后,羅某報警,隨后羅文忠被送往70公里外位于慈利縣的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
對與父親的矛盾原因及雙方沖突情況,羅某本人沒有向奇聞事件記者作出解釋。他稱,將羅文忠送往醫院,當地警方和社區是知情的,“我走的是‘正常就醫’途徑。”
思善橋社區書記秦遠躍證實,他當天接到了羅文忠的求助電話,羅文忠稱“不想去醫院”,但羅文忠是被家人送去醫院的,且當時羅文忠已經在去往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的高速路上,“所以我也無能為力。”
病人
陳某說,5月26日,除秦遠躍外,他本人及其他多名朋友均接到了羅文忠的求助電話,“但給羅文忠回電話時,已是無人接聽狀態。”
前述律師函稱,當天羅文忠是被羅某“糾集他人,強行送往精神病醫院的”。羅文忠的近親屬介紹,羅某當兵退伍后,由羅文忠張羅,進入張家界市永定區人社局工作。
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負責接診羅文忠的,是醫生唐某。唐某稱,羅文忠到醫院時有民警陪同,但他對醫院的救治“不怎么配合”,據其當時了解,羅文忠有“沖動傷人”的情況。奇聞事件記者掌握的通話證據顯示,羅文忠被送到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后,唐某接到了“各方面”的電話,導致其“正常醫療工作大受影響”。
唐某告訴羅文忠近親屬,他在精神科工作了十幾年,第一次遇到這么“棘手”的病人,“但我不想把羅文忠的醫療問題復雜化。”唐某解釋,臨床上,腦膠質瘤病人術后會出現情緒障礙和人格問題,“考慮到羅文忠的病史,我才決定收他進行觀察。”
在羅文忠的診斷書上,唐某并沒有下直接的結論,而是打了很多問號。他向奇聞事件記者表示,羅文忠的家庭“非常復雜”,各種意見難以統一,且沒有考慮到病人“有病治病”的原則,而是摻雜了很多其他因素,“羅文忠并沒有嚴重到非要轉院的程度,但其家屬最后還是把他轉到了長沙的其他醫院。”
一份錄音顯示,唐某稱,他只負責收治羅文忠15天左右,15天住院后,不管有沒有人接,他都會放人。但他也對家屬稱,羅文忠的病情到底如何,家屬可以去咨詢省城長沙的大醫院,“大醫院專家多,技術也更精湛。”
對羅文忠的收治過程,羅某向奇聞事件記者解釋,羅文忠到底有沒有病,只有醫生才能說了算,“既然最后醫院對他進行收治,就證明我父親的確有病。”
第二家收治羅文忠的,是位于長沙市的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該科室專門收治各類精神行為異常,包括難治性精神障礙、精神科急重癥。官方信息顯示,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是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的對口支援和醫聯體單位。
申訴
羅文忠的妹妹羅文任稱,羅文忠是于6月2日被送到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精衛樓7樓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床號為28床。在這里,羅文忠每天都要配合醫生吃藥,每周只能在周二和周五被允許和外界通話3分鐘。該科室“入院溫馨告知”稱,該科室采用全封閉式管理,“盡最大可能提高療效”。
羅文任稱,精神類疾病患者救治的特點,就是醫院一般只會采取與直系親屬對接的方式。他們被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告知,病人的收治與出院等流程,醫院只與直系親屬對接,具體到羅文忠而言,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只對其兒子羅某、女兒羅某慧負責。“他們告訴我,誰送進來的,只能由誰接出去。”
羅文忠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為了“營救”羅文忠,羅文任姐妹三人多次向張家界、長沙兩地警方及衛健部門投訴。她們向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遞交的律師函稱,羅某的行為“鉆了醫療救治體制的漏洞”,使得羅文忠“遭受非法拘禁”。
律師函稱,《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生法》相關條款明確規定,醫療機構應當依據精神障礙患者的病情,及時組織精神科執業醫生,對住院治療的患者進行檢查評估,評估結果表明患者不需要繼續治療的,醫療機構應當立即通知患者及其監護人。
羅文任稱,今年7月19日,她通過醫護人員向羅文忠遞交了紙和筆,羅文忠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向外界手寫了一紙“申訴書”。
“我鄭重申明,我沒有精神病。”在該“申訴書”中,羅文忠稱,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偏聽偏信,完全不顧其精神狀態正常的事實,控制其自由,強行為其用藥,致其身心大受損傷”,對此“我十分憤怒”。羅文忠要求有關部門及時制止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的“不合法收治行為”,如有需要,他請求上級有關部門,“對我所謂的病情進行鑒定”。
在一段錄制于7月20日的三方微信視頻中,羅文忠告訴其姐姐羅文慶、妹妹羅文任,“我在這里生不如死”。羅文忠明確表示其不想住院,“今天中午我不吃藥,(他們)就說明天不讓我通電話,沒辦法我只好吃了。”他稱,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被控制在醫院“兩個月只差幾天了”。
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一名熟悉羅文忠的護工告訴奇聞事件記者,羅文忠在病房里情緒很穩定,在住院的70天時間里,他從未打罵過醫護人員,“但他談及兒女時會很氣憤”。
鑒定
羅文忠到底有沒有“精神病”?
因羅文忠家屬投訴,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向湖南省衛健委的相關質詢進行了回復。8月11日,該院向奇聞事件記者轉述了此回復,該回復作于7月26日。
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稱,羅文忠于2022年9月因頭部不適在某醫院診斷為膠質細胞瘤,術后出現了疑心重,覺得子女都是要搞他的錢,脾氣大,言行紊亂。2023年5月26號,其因家庭矛盾再次吵鬧,打砸門窗、家具,打兒子,在民警的協助下,羅文忠被送入了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住院治療,診斷為器質性精神障礙。
因治療效果不佳,羅文忠于6月2號由其第一監護人——兒子、女兒,以及張家界市精神病醫院的醫生陪同,轉到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繼續治療。主要診斷結果第一為“腦器質性精神障礙”,第二為“大腦神經膠質瘤并術后”。
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稱,據該院了解,患者羅文忠的妻子已經過世,其兒女與其妹妹(在羅文忠是否需住院治療上)存在糾紛和矛盾。羅文忠的兒子、女兒已向法院申請對羅文忠作精神司法鑒定。7月26號,院方給患者的妹妹羅文任回電,告知其醫院收住的規章制度、流程,且告知了羅文任的女兒,家庭矛盾可以通過內部調解、尋求當地司法幫助,甚至訴諸法律三種途徑解決。
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沒有向奇聞事件記者出示羅文忠的病歷。該院相關科室負責人稱,此前該院與羅文忠的兒子羅某聯系,稱羅文忠已達到出院的條件,但羅某并沒有露面。
前述律師函稱,羅文忠并非嚴重的精神障礙患者,也沒有自傷或危害他人安全的行為,因其向子女主張債權,后被子女強行送往精神病醫院治療,屬于利用“精神病治療與診斷”漏洞,實現對父親進行打擊報復。醫療機構堅持的“只對送他進來的人負責”的原則,如在本事件中被機械使用,將使醫療機構無形中成為不義子女的幫兇。
對于上述律師函的說法,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向奇聞事件記者表示,該院也在探索解決方案,即如有必要,將加強與患者的其他家屬以及患者居住地警方、社區之間的聯絡。
對羅文忠的整個收治過程的更多疑問,羅某向奇聞事件記者回復稱,需要向其代理律師詢問。但其代理律師以“司法部門有規定”為由,沒有回復相關疑問。
就羅文忠的“申訴信”,羅某稱,“他現在有病,他自己說的肯定不一樣。你可以想像,他如果沒病,精神病醫院不會關他那么久。”他此前申請對父親作精神司法鑒定,但因為姑姑羅文任等人舉報,該鑒定申請受阻。“我們也在等鑒定的結果,如果有病,該治療治療,如果沒病,該贍養的我贍養。”羅某說。
8月14日,羅文忠的外甥女張莉致電軀體疾病精神科(男科),被告知羅文忠已經被接走出院。因羅文忠“下落不明”,張莉遂向長沙市公安局雨花分局東塘派出所報警。該所民警回復張莉稱,羅文忠的子女告訴警方,羅文忠已經在另外一家醫院治療,但具體是哪一家醫院,羅文忠的子女不愿透露。
奇聞事件記者從羅文忠的妹妹羅文任處獲悉,她已經向張家界警方提交了一份刑事控告書,指出羅文忠與近親屬失聯,其人身安全處于巨大的危險之中,羅文忠子女的行為,已涉嫌構成非法拘禁罪及遺棄罪,“警方已經回復我們,將視羅文忠的鑒定結果,調查這件事中是否存在違法犯罪的情況。”
就提交刑事控告書一事,8月17日,奇聞事件記者與張家界市公安局永定分局對接,截至發稿尚未收到回復。